車子越行越遠,車裡的人也彼此沉默著,似乎陷入了各自的回憶中。
有一年清明,賀愷帶著宋朔言回步犁村給他的老師文初旭掃墓,回程途中遇見一個女人抱著昏迷的孩子在路上跑,她邊跑邊哭,頭髮都跑散了,她狼狽極了,也絕望極了。
看見他們的車子時,大老遠就跪在了路中央。賀愷毫不猶豫地停下,讓女人和孩子上了車。
坐進車裡,女人懇求賀愷送他們去市裡的醫院,賀愷答應了,可女人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宋朔言見狀,把車上的一包紙巾遞給了她,女人接過後,擦著擦著就大哭出了聲。
車子快速地往原城趕,賀愷問女人她的孩子怎麼了?女人抽泣著說,那天她下地幹活回來,發現孩子倒在院子裡,她以為小孩睡著了,可叫了半天都沒反應,才知道小孩是暈過去了。
女人趕緊抱著孩子去村醫那裡,村醫說孩子是生了大病,得到城裡去看。
聽到這裡,賀愷和宋朔言既心疼又充滿疑惑,難道女人家裡沒有其他人嗎?還是家裡的人不管他們?
賀愷就問女人,她的丈夫去了哪裡?他這一問,惹得女人哭得更厲害了。宋朔言紅著眼眶扭頭看她,見女人把頭埋在孩子的胸前,嚎啕大哭,最後悶聲哽咽不止。
淚水奪眶而出,小小的宋朔言趕緊回過頭看向窗外,許久之後,女人慢慢停止了哭泣。她擦掉眼淚,把褶皺的紙巾死死緊攥在手裡。
女人沙啞的聲音從後座傳來時,副駕駛上坐著的宋朔言抬手偏偏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女人說:“我原本是外省人,被人賣到了這裡。”
女人說得輕描淡寫,可這一句話,就讓賀愷和宋朔言覺得頭頂轟的一聲炸開開,天都像塌了個洞。
女人又告訴他們,買下她的人後來就成了她的丈夫,公公在丈夫小時候就死了,家裡一個常年生病的婆婆,前幾年也死了。她剛到那家時,天天想著逃跑,每次被抓回來就是一頓毒打,後來被打怕了,就不敢跑了。
過了幾年,她有了孩子,丈夫倒是不打她了,她自已也徹底死了心,不想跑了。可怎麼也沒想到,孩子兩歲時,丈夫也死了。家裡也就只剩他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
說到最後,女人的聲音徹底平靜了下來,甚至,看著孩子時,她的眼裡盡是溫柔。那孩子,是她往後唯一的希望,也是全部的希望。
賀愷將母子倆送到醫院也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幫他們辦好了住院手續,還特地囑託自已在醫院的朋友多費心照看那母子倆,走時,還替他們交了住院費和醫藥費。
女人在醫院裡又千恩萬謝了一番,還非要給賀愷打個欠條,說等自已攢夠了錢,一定要還給他,賀愷拗不過就收了。然而,那張欠條在賀愷出醫院大門時就很不巧的不翼而飛了。
過了幾天,醫院的朋友給打來電話,語氣沉重地告訴賀愷,說那小孩兒得了顱內腫瘤。
天,又破了個洞。
那天,正在上班的賀愷接到電話後,撇下手頭的工作匆匆趕去了醫院。
病房外的長椅上,女人眼睛都哭腫了,她失神的坐著,好似一具空空的軀殼,魂不附體。病房內,瘦小的孩子臉色蒼白在病床上躺著。
賀愷舉步維艱地走到女人跟前,這座城市,這家醫院,他是唯一清楚她不幸遭遇的人,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把她從絕望的邊緣拉回來。
任何安慰的話在那一刻,都太過蒼白無力。
女人終於注意到了賀愷,她像個提線木偶一樣抬起頭,看著賀愷眼中的淚又無聲地流了下來。
那天,賀愷給了女人一個希望,他說自已會竭力幫助孩子,一切的住院費和醫藥費,他都會負責。他寬慰女人,讓她好好在醫院照顧孩子,也保重自已的身體。
女人在醫院長長的走廊上,跪在賀愷面前,哭著謝他的救命之恩。
後來的日子裡,宋朔言會買些玩具和賀愷去醫院看那個小孩兒,他會陪著他玩兒,有時候還會給他講小笑話。
可是,小孩的病情始終不見好轉,反而一日比一日消瘦,最後小孩兒瘦得皮包骨了。每次從醫院回來,宋朔言總會躲到房間裡偷偷哭一場。顧家太大了,所以,沒有人知道他哭過。
時間過了一年多,那個孩子最終沒能和媽媽一起回家,他去了另一個世界,人世這一遭,他實在受了太多的苦。
孩子沒了,女人更是瘋了。宋朔言在醫院裡哭著求賀愷救救她。賀愷救了,瘋癲的女人半年後又重新活了過來。後來,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讓自已活下去,甚至,活得再好一點。
女人的日子越過越有盼頭,她把辛辛苦苦掙下的錢全部還給賀愷,賀愷拒絕了。他跟女人說,你努力活下去就算是還我了。
幾年後,宋朔言再次遇到了女人,那時,他就坐在她麵包車裡的副駕駛上。
那之後,宋朔言每年的大年三十那天都會遇見她一次,她會開著麵包車把他送到步犁村。
一年見一次,可她看他的眼神和笑容,從來沒變過,明媚,溫柔,苦澀,遺憾和真摯,太像一個渴望見到自已孩子的母親。
麵包車在步犁村停了,宋朔言沒有立即下車,他手裡還拿著那包沒有吃完的薯片。女人笑著跟他說:“到了。”
宋朔言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輕聲囑咐她:“路上有雪,你慢點兒開。”
“放心,我會注意安全的。”女人的笑容裡帶著一絲不捨。
“嗯,那我走了。”
宋朔言說著就要下車,女人卻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宋朔言回頭看她,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問他:“我……我能不能用手機給你拍一張照片?”
聽著女人的話宋朔言忍不住眼眶一熱,他沒說話,點點頭示意她可以,然後,就坐端正了身體。
女人見狀,高興地掏出手機,開啟自帶的相機,對著宋朔言小心翼翼地拍了一張照片。
“重新拍一張吧。”宋朔言突然這樣要求,見女人不解,他解釋道:“剛才,我沒有笑。”
女人看著衝她微笑的宋朔言,趕緊又拍了一張。看著手機上的照片,眼睛卻慢慢紅了。
宋朔言覺得自已喉頭有些發澀,一把開啟車門,趕緊下了車。步犁村的雪下的真是厚,寒風吹過來,吹散了他眼底的潮溼。
女人也下了車,她手裡提著那袋零食,“這個你留著,專門給你買的。”她把零食塞到宋朔言手裡就跑回了車上。
宋朔言站在厚厚的雪地裡久久未動,麵包車也遲遲未走,很久之後,車裡女人的哭泣聲越來越低,漸漸消失。
麵包車開走後,宋朔言將手裡的零食袋換了個手,扯了扯脖子上的圍巾,然後踩著厚厚的雪,往他要去的地方而去。
那條熟悉的山路被厚厚的雪掩埋了,宋朔言走得有些吃力,但一刻都未停下。走過小路後地勢寬闊了許多,那裡是一處墳地,宋朔言的奶奶,爸爸,還有他的老師文初旭都葬在那裡。
積雪沉沉,壓得墳邊的枯草彎了腰。
茫茫荒野上,雪越下越大,像是沒有盡頭,又像是卯足了勁要將這世界的角角落落都掩了。
宋朔言像個身處局外的人不管不顧,沒一會兒就落了滿身的雪,他拿下背上的揹包扔在雪地上,被雪浸溼的那一面挨著地,然後人就坐在了揹包上,一大包零食被他緊緊抱在懷裡。
他就那樣坐著,靜靜守在那裡,然而,回憶卻像撕開了一個缺口,宋朔言又像回到了兒時,步犁村的春夏秋冬似一本翻舊了的書在他眼前快速翻過,鳥獸飛蟲圍繞著飛來飛去,好不歡快。
宋朔言不自覺揚起了嘴角,傍晚時分奶奶站在門前大聲喊他回家,爸爸將他高高地拋在半空又穩穩接住,文老師坐在小凳子上彈吉他給他聽,他們看著他笑,然而,笑著笑著,人就不見了。
落在圍巾上的雪消融化開,浸溼了圍巾,宋朔言覺得脖子上有些涼,他抓著抖了抖,涼意並沒有消減多少,他也就不做無用功了。
眼角有淚悄悄滑落,宋朔言覺得自已真是沒出息,留在這裡最多的,竟然是眼淚。他努力揚起頭,努力將眼淚困在眼眶,任鵝毛大雪落在臉上也不願再流淚了。
因為啊,如今的宋朔言,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不願長大的小男孩了。
很久很久之後,宋朔言才從地上站了起來,他抖了抖零食袋,又拍了拍身上的雪,原路走過那條窄窄的山路,回到了寬敞的通村道上。
天灰濛濛的,視線盡頭的步犁村也朦朦朧朧,不真切的很。
宋朔言抬步往村裡走,雪地上留下了長長的腳印,每一步都是顯得那麼孤寂。
好在,那孤寂的腳印沒有踏遍整個步犁村。宋朔言的家在村口,是那種很老舊的房子。人都說,房子要住人,太久不住人的話就會塌了,宋朔言家沒人住的老房子之所以這麼多年塌,是因為賀愷僱人重新修葺了一番。
木門上掛著的鎖歷經風吹日曬已生了鏽,宋朔言摸索著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開啟了鏽跡斑斑的鎖,推開了有些變形的門,屋子裡濃濃的黴潮味撲面而來,有些刺鼻。
宋朔言將門開到最大通風,然後一步踏進去,將揹包和零食袋放在落了灰的桌子上,然後接了桶水開始打掃屋子擦桌凳,半天功夫下來,屋子裡就變得一塵不染,連發黴的氣味也都散了。
關上門,宋朔言走進自已的房間,剛坐到爸爸為他做的木床上,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來,他又起身將桌子上的零食拿到了床頭的小櫃子上,吃零食果腹。
有些可惜的是,冬日的白天實在太短!天徹底暗下之前,宋朔言鎖上木門不捨地離開了家。來時踩下的腳印隱隱約約陷在雪裡,宋朔言又踩出了新的。
早上送他來的麵包車早早等在他下車的地方,女人遠遠看見他時,拿著一條紅色的圍巾下了車衝他跑了過去。在宋朔錯愕之際,女人就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了。
“這是我去年給你織的,新的,你的圍巾溼了,趕緊換了吧。”
宋朔言乖巧地解下那條羊絨圍巾,女人就利索地把手裡的圍巾搭上了他的脖子,又繞了兩圈,然後才滿意的和宋朔言回到了車裡。
麵包車駛進原城時,天已經黑了,可城裡卻燈火通明。宋朔言讓女人在汽車站將他放下就好,可女人卻執意將他送回了家。站在家門口時,宋朔言覺得天太晚了,就請女人在家吃晚飯。
女人沒有拒絕,進屋後給她和宋朔言煮了餃子。吃完飯,宋朔言說夜裡開車不安全,讓女人在家裡住下,可女人卻笑著拒絕了。
宋朔言將女人送到大門口,目送她離開,直到麵包車駛入夜色消失不見,他才轉身進了院子,舊鐵門關上的聲音在熱鬧的夜裡絲毫不顯突兀。
只開了一盞檯燈的房間裡昏昏暗暗的,宋朔言脫下外套將自已摔在床上,拉過被子隨意蓋在身上就睡著了。
他太累了,以至於大年夜的煙花爆竹聲都沒有將他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