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神卜”頗感詫異,看那情形,一定是什麼東西勾起了她的傷心事。心道:“夜已深,該走了,管他有天大的心事,與已何干?”
“西神卜”剛欲起身,忽聽女人道:“先生,都說你測字神準,你就發發慈悲,給我......測個字......”
“西神卜”連忙擺手道:“太晚了,改天吧。”
女人似乎早就料到“西神卜”會拒絕,冷冷道:“看來先生也不是個好先生,一樣的嫌貧愛富,你是嫌我女人家沒錢嗎?單我手中的這塊金闆闆,也夠你生活些日子。”
話未說完,只見她氣昂昂把手中的金闆闆摔在地上,“當朗朗”直響個不停。她轉過身,單手拉開炕櫃抽屜,從裡面操出一疊疊百元大鈔來,順著炕沿排開,足有幾十萬之多。
“西神卜”哪裡見過這陣勢,如此多的鈔票,也是他平生僅見。他被驚得一個勁地往肚裡咽口水,慌不迭道:“大嫂,收起來,收起來,就算到銀行,一下也拿不出這麼多錢來。天地良心,我沒有小看你的意思......”
女人異常平靜道:“沒事,這錢都是我男人給的,又不是搶來偷來的,每年他都給我送一大堆,我用也用不完,化也化不掉,擺在這裡礙事。這裡除了天地,就是你我,只要你答應給我測一字,我便多拿些酬勞就是。我雖是一介女流,做事卻從不吝嗇。”
“西神卜”被她的氣度所震懾,喃喃道:“大姐想測何事?想用何字來測?”
女人彎下腰去,從地上撿起拿塊金闆闆道:“先生你看,這上面有字,可惜兩頭的俱被火燒,字已模糊難辨,好在中間還留著幾個。”她用手指指著最上的一字說:“就這個字,你看我男人,兒子什麼時候回來。”說著,順手遞給“西神卜”。
“西神卜”拿在手中,沉甸甸很有些份量,定睛一看,是塊三寸來寬,一尺出頭的似金似銅的傢伙,上面書寫著“王氏之”三字,女人所指,正是“王”字。他呆望著“王”字,半晌不言語。他心道:“這“王”字一出口,絕不是好事,可她不選別的,偏偏就要測它。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甘當湧泉相報,何況大姐給你一碗水!還有,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軟,畢竟受人恩惠在先,如今推也不好推辭。”
誰知女人也不催促,一旁屏息凝神,單等他開口。“西神卜”實在不忍出口,轉而勸慰道:“大姐,我這裡有好多字,你隨便再選一個,都不比這王字差。”說完拿起他的寶囊“太極八卦乾坤包”來,要她隨便選個卦符。
女人閃電般瞟過一眼“太極八卦乾坤包”,走過來伸手抓住,大拇指所掐按處,正是“離”卦。她也不細看,言道:“叫我選哪個?是這中間斷了的“王”字嗎?”
“西神卜”口中喋喋不休地念著八卦測字秘訣:“父母俱存兮,乾坤筆肥;母早亡兮,坤筆乃破;父先逝兮,乾筆乃虧。坎是田園並祖宅,穩重加官。艮為男女及兄弟,不宜損折……震若勾尖,常招是非,妻定須離……離位昏蒙,乃是剝官之殺。兌宮破碎,宜婚硬命之妻……”
“西神卜”乍見又是個“離”卦,心中咯噔一下,暗自思忖道:“今夜遇事好不蹊蹺,又見離卦......”
女人見他唯唯諾諾,顧左右而言他,很不高興道:“不都是王字嗎?最好把包拿開,我看著一圈的“王”字,天旋地轉地頭暈。先生不必心存顧忌,就算是有什麼禍福休咎,那都是命中註定,與先生毫不相干。”
“西神卜”聽聞她言語,不卑不亢,入情入理,倒是自已此舉顯得有些多餘。於是不再有所顧忌,問道:“你兒子多大了?你孃家在那個莊?”
女人很是乾脆道:“兒子虎年生,今年馬年,細數起來,該有一十七歲了。我孃家是上堡子趙家,嫁到這北山上王家。”
“西神卜”道:“這王字,主無頭,全無人,田圍困,玉旁落。測事凶多吉少,字字誅心,無一處不藏兇,驚心動魄,讓人不忍說出。你家主人境況堪憂呀!”
女人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道:“心中無私,把話直說出來,不藏著掖著,這才配得上好先生。不過是一字而已,把它全部說出來,好歹還沒兌現,又何必大驚小怪呢?”
“西神卜”見她一反常態,不驚反喜,心中暗罵道:“我說這些婦道人家,果真是頭髮長見識短,這等大事,她卻不以為然,要是他男人知道,不知會何等傷心!她大概也是個不喜歡自家男人的主。”
女人從錢堆裡抽出一沓厚厚的鈔票,顏色鮮亮,好像剛從銀行取出的新鈔票,少說也有幾千塊。她也不點數,悉數㩙給“西神卜”。
“西神卜”哪裡敢收,極力推卻不要。這一個要給,一個不要,一來二往,像極了在地上打太極,練推手。女人頓時惱了,氣沖沖道:“全不像個男人,這錢也是你辛苦掙來,乾乾淨淨,又何必扭扭捏捏不收哩,是嫌少嗎?街頭巷尾的測字先生,我見得多了,替人測字,不過是收幾十塊而已。給你多少,那是我的心意,不是說見錢眼開嗎,你這人怎麼一根筋,好像與錢有仇似的。要不收,我可真要罵出聲了。”
“西神卜”被女人一陣數落,硬著的心軟下來,只好聽之任之,把那鈔票揣進兜裡。常言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西神卜”測字掙錢,也是迫不得已,他也得生活,得養家餬口。“西神卜”常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掙錢靠的是辛勞,而不是信手拈來。他也特別在意錢的來歷,逢人占卜測字,總愛講那句“不義之財不可得”,因為它關係著人的福報。
“西神卜”內心五味雜陳,一心想著趕緊回家,想對女人說些體已的話,誰知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女人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嗔言道:“先生莫忙著走,你要是不嫌棄,我給你燒碗湯,喝了再走。”不由分說,把“西神卜”按在破沙發上坐定,自已出門去了。
“西神卜”望著炕上堆起的鈔票,心中慚愧不已,心想自已奔走江湖,卻不如一個女人有錢。這讓那些大男人,情何以堪!他急忙轉過臉去,把眼睛閉上,生怕再看下去,不知心中生出什麼邪念來。
誰能知曉,“西神卜”這一閉眼,懵懵懂懂竟然睡去,直到雞叫三遍方才醒來。他站起身,迷迷糊糊道:“大嫂,湯我也不喝了,天色不早,我去了......”
“西神卜”一抬腿,才邁得一步,腳下不知被何物一絆,一跤跌撲下去,栽倒在土堆旁......
這一跤跌得不輕,“西神卜”臉上,手臂,腰腿一陣陣痠痛,頓時讓他清醒好多。他強忍疼痛,掙扎著起身,揉眼再看時,莊院,堂屋,女人,錢票像是從人間蒸發,此刻統統不見。四周,死寂一片,只有偶爾傳來的野貓之悽苦叫聲,劃破這寂靜的夜。一陣冷風吹過,帶動著周圍的荒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宛如野鬼的私語,低沉而詭異。
“西神卜”驚得魂飛魄散,汗毛倒豎,禁不住背上滲出涔涔冷汗。這時他已清醒,只是眼前景象令他發怵,身不由已地瑟瑟發抖。他看得真切,自已正坐在荒郊野外一座孤墳旁,黑夜如墨,陰森的風穿梭在枯枝之間,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響。月光早已不見,微弱忽隱忽現的星宿,勉強映襯出一片雜草叢生的孤墳。墳頭上,一塊殘破的石碑靜靜地佇立,上面刻著的字跡模糊不清,彷彿訴說著一段久遠而詭異的往事。
“西神卜”因過度驚嚇,昨夜的事便忘去大半,他絞盡腦汁地回憶,想在腦海裡再現昨夜場景,無奈在這孤墳旁,卻浮現出另一幅場景:自已來到孤墳,一縷幽幽的綠光忽隱忽現,伴隨著輕微的嘆息聲。那是野鬼的身影,在這荒郊野地中游蕩,尋找著生前的記憶,或是等待著某個特定的時刻。面容模糊不清,時而顯現,時而消失,彷彿是被這陰森的黑夜吞噬了一般......
“西神卜”漸漸明白過來,昨夜驚魂,自已踏入這片禁地,擅闖生死界,不經意叨擾了這土地的主人。“西神卜”所見所聞自是超過常人,這般親歷,也是破天荒第一次。他極力穩住心神,看著眼前業已被雜草掩蓋的孤墳,他沒有即刻逃離,而是口中唸唸有詞,念起辟邪咒語。
“西神卜”最為捻熟的咒語就是“金光神咒”,但聽他咿咿呀呀念道: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億劫,證吾神通。三界內外,惟道獨尊。體有金光,覆映吾身。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包羅天地,養育群生。受持萬遍,身有光明。三界侍衛,五帝司迎。萬神朝禮,馭使雷霆。鬼妖喪膽,精怪忘形。內有霹靂,雷神隱名。洞慧交徹,五炁騰騰。金光速現,覆護吾身。”
“西神卜”自然明白,人鬼有殊,但人踏入鬼界,罪責在人不在鬼,亦當懺悔超度為宜,以滅鬼魂怨氣。他便接著念起“超度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全部,四生霑恩有頭者超,無頭者生,槍殊刀殺,跳水懸繩,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借主冤家,叨命兒郎,跪吾臺前,八卦放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為男為女,本身承擔,富有貧賤,由汝自召,敕就等眾,急急超生,敕就等眾,急急超生。”
“西神卜”墳前忙得一陣,此時東方漸白,黑夜退去。他終於看清,就在腳邊,一隻破碗斜仰,碗底尚有泥漿般的殘存物,那是昔日供奉祭品的盛器;他腦袋“翁”的一聲,霎時明白過來,咂咂嘴,仍有一股濃濃的泥腥。他撿起地上燒得殘存的神牌,黃紙上有“王氏之”三字赫然在目,他心中把這牌位上的字還原,應該是“某某某妻王氏之神位或某某某母王氏之神位”。“西神卜”苦笑一聲,伸手從兜裡一摸,掏出一疊不曾燃燒化盡的冥幣,他蹲下身子,在草叢裡一扒拉,灰燼下面尚有不少沒有化為灰燼的殘幣......
“西神卜”凝視孤墳,很是頹喪,說道:“夜不測呀夜不測”。而後拖著疲憊的身子趕回家,一路之上,心中只想著三個字“夜不測”。
“西神卜”回家後,一個月閉門不出,後來他託人多方打聽,方知那孤墳正是王家莊王氏之妻,生子那年,不幸難產亡故。就在半月前,王氏家中失火,父子二人同葬火海,雙雙殞命。家中留下兩位年近七旬的老人相依為命,恓惶度日,情狀甚是悽慘,聞者無不垂淚。
“西神卜”聽後悶悶不樂,自言自語道:“先師曾有戒言:天黑不佔,逢夜不測,吉則反兇,兇則加兇。如此萬金難求的金口玉言,奈何棄之不顧,不尊師訓,倫為下作鄙陋之人。倘若遭遇惡鬼遊神,豈不是要大禍臨神?”經此一役,“西神卜”浮心頓去,對天發誓,終生夜不測字。
......
張氏聽我講完,臉上露出驚恐神色,歉疚地說道:“多謝你講個故事,道明其中原委,讓人明白了“夜不測”的道理,從今往後,也不會踩雷了。”
我說:“盜亦有道,測字也不例外,雖然世間操此業者魚龍混雜,不乏濫竽充數之徒,能深諳此術者,也是鳳毛麟角。行走江湖,不過是為了矇騙世人混飯而已,從求生角度看,這也無可厚非。但要立足江湖,縱使別人不刻意苛求,自已也當盡心竭力,守住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