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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土堡子”與“八抬”(4)

鳳凰山牛太歲洗劫了姚莊,伏羌城守備軍氣勢洶洶地趕到橋頭時,估計土匪們早回到老窩慶賀。姚莊空蕩蕩已無人跡,有幾處房屋起火,冒著滾滾濃煙,也無人去救。

丁俊山一群人,守備軍到來時,早已爬上了半山腰。身後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鑼聲,還有含混不清的大喇叭喊話聲:“謹防土匪,小心盜賊,守護財物,嚴防火灼......”

丁老三罵道:“這些個守備軍,純他媽吃人飯不幹人事,土匪都進了老窩,你喊破嗓子頂屁用。”

丁老四道:“還不是蛇鼠一窩,只有欺壓百姓能行,給他十個膽,也不敢進山剿匪。”

大家有驚無險地從容離開,心中都是無比高興,丁成文,丁成武兄弟甚至有些小興奮。快到山頂,一陣涼颼颼的山風吹過,讓人無比舒心。丁成文趕著毛驢走在最前頭,回望一眼,他已經和後面拉開一段距離,他把扁擔插在路邊,把毛驢拴在上面,跳進酸刺林,在一棵乾死的槐樹下,解開褲子撒尿。他把憋了一天的水放出來,那種舒暢,比做了神仙都快活。

大家說說笑笑,合在一處,藉著土埂遮住的陰涼,坐下休息。丁俊山像是滿懷心事,高興不起來。丁老三笑得合不攏嘴,道:“真有你的,俊山呀,這趟差不錯,買了鹽,揀了袋豆子,還跑了趟土匪......八爺知道,怕是要高興壞。”

丁成文拍拍腦袋道:“我感覺像是在夢中!”

丁俊山苦笑道:“咋說哩。老者在我眼皮底下死去,這袋豆子是他的命,雖說他人有些吝嗇奸猾,可生意人哪有個老實巴交的?就算他一身的不是,也不該死在土匪之手。說實話,心中憋悶得很。”

丁老四道:“俊山,你也別內疚,你是存著好心,而不是歹意。話又說回來,你是有本事跑脫,萬一被土匪傷了,你去怪誰?是怪老者嗎?死都死了,總不能把糧食還回去吧?我們還不是僥倖揀了條命,這事就當過去,別往心裡去。”

丁俊山道:“話是這樣說,可我總有些於心不忍......”

路上行人很少,幾乎沒有,或者說看不到。五個人,兩頭驢,走著走著,隊伍拉得老長,遠遠望去,以為是過路的兵。就算有人看見,對他們摸不著底細,乾脆爬伏在溝裡,或躲進山埂,早早地避開。這世道,人對一切都缺乏信任,眼中早沒有了好人,彷彿在路上走的,不是土匪,就是官兵,不是強人,就是盜賊。

也是基於這點,丁俊山他們一路順暢,大搖大擺地行進在山路上,不曾遭遇麻煩。

幾個人回來時,太陽像是被架在山頭上,陽光透出雲層,分外刺眼。就在剛才,漫天烏雲密佈,轟隆隆的雷聲震天介響。大家都眼巴巴能落下些雨點,可恨那雷公,電母撒了一陣歡,黑雲也吝嗇地跑散。

前面已能看見“張家堡子”,丁老三有些疲憊,他仰望著天空道:“老天爺好捉弄人,光打雷,不下雨。今年怕是沒指望了,再不見雨,連草都要嗮幹了。”

丁老四道:“要不咋說“雷聲大雨點小”哩,越是電閃雷鳴,越是不靠譜,老天爺響兩聲,算是給你個空歡喜。”

老三,老四顧著說話,冷不丁聽見丁成文怪叫一聲,眾人都是一驚。耳聽他喊叫道;\"我的媽呀!有個死人......”

朝著丁成文的所在望去,路邊水渠,趴著一位瘦骨嶙峋的男人,四肢蜷縮,臉面緊貼著泥土地。

丁老三疑惑道:“誰呀?看衣服不像本地的,可會是逃難的?興許是餓昏了。”

丁俊山近前一看道:“我看是,這附近的人,沒理由爬到這裡來。”他蹲下身子,拉一下男人肩膀,附耳道:“喂,你醒醒,你怎麼睡在這裡?”

那男人呻吟一聲,似乎動了一下。

丁俊山道:“哎!還活著!”他起身看看丁老三道:“怎麼辦?”那意思是說,還有救,你快拿個主意。

大家都是沉默不語,誰也明白,這年頭天天死人,認識的都顧不過來,陌生人哪去管他!最現實的一點,人活著就得張嘴,張嘴就得吃,說實話,誰家要是平添一口人,那等於要了全家人的命。本身過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碰到這種事,無不是“事不關已,高高掛起”,躲之唯恐不及,哪有多管閒事之理。

丁老四嘆口氣道:“也怪你生不逢時,要是碰上好年景,我把你揹回家都沒麻噠。可眼下......”

丁俊山在男人肩頭輕輕一提,讓他半坐在渠邊,這才看清男人濃黑的眉毛,眼圈凸出著活像是戴著黑框眼鏡,面目蠟黃,小腿像是受過刀傷,從褲子的破洞隱隱看見,傷口潰爛,滲出的膿血流淤腳面。

丁老三道:“這人面善,不是惡人,看他細皮嫩肉的樣子,不是莊家人,要說是教書先生,卻有著幾分像。”

大家一致認定,他是個逃難的,只是因何而逃,是從哪個方向而來,要到哪裡去?只怕要問他本人。

男人已是奄奄一息,一隻腳邁進鬼門關,不須使力,稍等些時刻,兩隻腳都要邁進去。

丁老四嘆口氣道:“唉,走吧,讓他聽天由命吧。不是人心腸硬,實在是無法呀!”

丁俊山若有所思,對丁老三道:“三叔,好歹是條命哩,不如把他送下去,送到堡子裡頭,看他能不能救得活。要是他的造化大,能活過來,看他要去哪裡去哪裡。你看如何?”

丁老三面有難色道:“這得問八爺,還有,張堡長要是不情願,也很難辦。還有,一頓兩頓,那是救命,日子長了,卻又怎生是好?”丁老三深知捱餓的滋味,不由得透出一種深深的隱憂,甚至有一絲恐懼。

丁俊山道:“我省一口給他,僥倖活過來,要是個好人,送他走,要是個賊匪,我便一拳打死。姚莊的老者死得慘,再要是見死不救,我心裡更難受。你們都別管,八爺,張堡長我自有交待。”

丁老三心裡清楚,俊山要是倔強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心中不快,卻也無可奈何。

丁俊山吩咐丁老三,丁老四牽驢先行,他把扁擔集到一處,用繩索挽綁,霎時便做副擔架來。讓男人躺好,自已抬一頭,丁成文,丁成武兩人抬一頭,一路小跑著去了張家堡子。

“八爺”心裡懷揣著心事,自打丁俊山他們走後,他的心一直懸著。平素走起路來,四平八穩的步伐,明顯有點凌亂。

丁老三,丁老四一回來,八爺心頭的石頭落了地,高興得只爭沒有跳起來。

“八叔,我們回來了!”

八爺聽見呼聲,卻不著急了,口中不停地念叨:“來了就好,來了就好。”他出門只看到丁老三,丁老四,卻不見丁俊山哥仨,忍不住問到:“都來了嗎?咋不見俊山弟兄?”

丁老三與丁老四邊解著驢鞍上得繩索邊說道:“他三個在路上撿了個病人,怕沒地方住,送到堡子裡頭去了。”

八爺一愣,心中迷惑不解道:“病人?是男是女?是熟人還是生人?俊山這孩子。”八爺有些不情願,只是俊山做的主,他便沒了脾氣。

丁老三道:“八叔,是個男人,十成是逃難的,等下咋都去看,能不能活還說不準呢。”

八爺不再問,看著兩個麻袋道:“一路上可順當?這穀子咋越換越多呢?”

丁老四道:“順得很。穀子剩下半袋,錢夠用了,就沒再往出賣,馱回來了。這滿袋的是扁豆。這次多虧有俊山在,胳肢窩下夾著毛驢和滿滿一袋豆子,土匪輦都沒輦上。”

八爺一聽,心情大暢,得意道:“俊山這孩子攢勁,我沒有看錯。那鹽呢?”

丁老三道:“五塊大洋換來五斤,比平常高過十倍,就這,往後怕是換不來了。”

八爺連連點頭道:“不貴,不貴,救人命哩,貴啥呢。”

八爺是尊者,掌控著丁家一族的命運安危,這些糧食,都是為家族而備,常言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何況亂世當頭,存些糧食,以防不時之需,才是八爺心中的正理。

丁俊山哥仨把人抬進堡子,當時有兩人在堡子值守,一個是張家半坡張守福,一個是張家窯的張萬榮。值守堡子由三村聯守,每村各一人,每村再按戶數輪流。

張守福,張萬榮見丁俊山他們抬著個半死不活的陌生人進來,很不樂意。

張守福滿臉的不情願道:“這年頭,漫山遍野都能見到這種人,要死要活由他去吧,何必管他?你要把他安置在堡子,也該向堡長打個招呼。”

丁俊山忍住氣道:“來不及,等你找來堡長,他恐怕早就見閻王去了。”

張守福道:“他是誰呀?是你家遠親還是近鄰?萬一是土匪的探馬,要說你暗通戝匪,看你如何收場?”

丁俊山一聽,頓時火了,“啪”一餅搧在張守福臉上,張守福身體本就單薄,怎受得住這一掌?只打得他天旋地轉,眼冒金星,腳下不穩,趔趔趄趄退出四,五步,摔到地上。丁俊山怒道:“他是你爹!狗東西,要再敢多嘴,看我不要你的命!”

張萬榮趕緊過來道:“俊山呀,有話好好說,打不得人,你那手勁,好漢也抵不住三拳。”轉身又對張守福道:“你呀,什麼不多,就是屁話多,你以為你是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在這三溝八岔,哪個敢在俊山面前伸指頭?真是秦二世——活該。”

張守福爬起來,哆哆嗦嗦躲進了窯。

丁俊山道:“張家爸,這人是好是壞,得先救活才曉得,要是個好人,活過來讓他走;若是土匪,就將我和他一併綁了,我毫無怨言。”

張萬榮忙道:“隨你,隨你,只要他不會給堡子帶來麻煩,怎麼著都行。”

丁俊山把人抬進一閒置的小窯,地上鋪上柴草,讓他躺在上面。

土堡子內不修房屋,有地下洞室,在加厚的堡牆掏出大大小小不等的窯洞,用來棲身或放置物件,武器等。不蓋房屋的原因,一是怕遭火攻,二是空間有限,三是利於防守。土堡,就是一個小城池,消極的說其作用就是在敵人來犯時,村民在其中避難;積極的說就是一種防禦工事,易於打擊來犯之敵。

當然,僅僅靠堡子肯定不行,如丁家灣,張家窯,張家半坡三村人,少說也有百十戶人家,小小的堡子如何容納得下?其實,除了堡子,各村都有隱蔽的“防匪洞”,這才是關鍵。就如丁家灣,在八爺家茅廁後面,有道假牆,牆內就是個很深的山洞,平常裡面藏著糧食,一旦土匪進山,全村老老少少都躲進洞去,躲過無數次大災大難。

八爺藏好穀子,豆子,心裡盤算著,如何給八房人家把糧均分,只是因天快暗了,便急匆匆要去堡子。丁老三勸道;\"八叔,天都黑了,路上一高一矮難走得很,明兒個再去吧。”

八爺道:“哪怎麼成,路不平,走慢點不就得。啥情況,見了才讓人踏實。去,灶臺上有苜蓿菜,你先刨上兩口,陪我去。老四就把驢圈了,就別去了。”

丁老三,丁老四進了廚房也不客氣,一陣狼吞虎嚥,半盆苜蓿菜讓他倆吃個乾淨,臨走不忘舔一舔碗底。

八爺到堡子時,已是掌燈時分,堡子內比外面明亮許多,因為在小窯門口,點著一根粗壯的火把。這種火把是在竹竿,松木,或向日葵杆上面,一圈一圈繞纏著麻線,浸透清油,點燃後明亮而持久。

八爺進門就喊:“俊山,碎慫娃半路上拾個人來,也不嫌事多嘛!”俊山年紀也不小,只是輩分相差懸殊,八爺心裡,他就是個孩子。

丁俊山從窯裡探出半個身子道:“八爺,你咋來了,我還沒來得及見你嘞。”

八爺又道:“是怎麼個人讓你這樣上心哩!”

丁俊山道:“人在裡面,八爺。”丁成文,丁成武左右攙扶著八爺進了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