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義辦理了會見手續,帶領大家左拐右拐了好一會,到了一面牆是玻璃的會見室。
十平方大的無窗房間,只擺了一張長寬各半米的木桌。餘萍身穿藍馬甲,及腰長髮剪短至耳朵。她坐在桌旁,盯著手銬不知在想什麼。一見季冰,她忙把手放到膝蓋上。呆滯的雙眼,明亮起來。
季冰面無表情,站門口不進。林義推推他說:“我們站玻璃窗邊聽,你多和她說說話。”
季冰哼了哼鼻子,坐到餘萍對面。林義關了門。玻璃窗對映著白熾燈,窗外黑漆漆。窗戶上方的攝像頭正對著桌子。
季冰忽覺自已成了動物園的猴子,正被外邊的看客評頭論足。
“我小看你了。”他盯著餘萍,頻射冷箭。
“是我先遇見的你,為什麼卻是別人?”餘萍說著泣不成聲。
她本想給林思思一個下馬威,逼她離開季冰,沒想到自已會面臨牢獄之災……
季冰剛上幼兒園,她就和他相遇了。她第一次見,就為他那雙眼角微微上翹的丹鳳眼著迷。那是兩顆極品玉石,鑲嵌在他從小就出眾的臉蛋上,清冷如冰泉,華貴如北極星。
幼兒園門口的早晨,充斥著不願和家長分別的哇哇哭聲。
季鴻牽著季冰的手,和她家司機打招呼。一點看不出要哭的季冰,對她笑著說:“餘姐姐,早上好。”
那一聲嬉笑,在一堆撕心裂肺的哭聲裡,像百靈鳥委婉動聽的歌聲。
“冰兒第一天上學,”季鴻笑著對她說,“你可以照顧他嗎?”
她趕緊點頭。她想把他養在籠子裡,每天都照顧。
但季冰天生善於交際,第一天上幼兒園就會幫老師照顧哭著找媽媽的孩子們。她沒有能幫助他的地方。
她只是一下課,就來季冰的教室門口看他,看他臉上很好看的微笑,再聽他餘姐姐餘姐姐地叫她。
這樣一直上完幼兒園。到小學,他喊她“學姐”。
這個不親近的稱呼,讓她心有芥蒂,但她不敢問改口的原因,擔心他連“學姐”都不願意叫了。
之後,他們又上了同一所中學,再到同一所高中。他高三時,她大一。
一年後,在大學新生見面會上,她和他又重逢了。
他長高了,長相也越發俊美了。她得抬起頭,才能欣賞他那清冷能解夏暑的丹鳳眼。
飄滿桂花香的校園裡,他笑彎了狹長的眼睛,輕啟薄唇道:“學姐,好久不見。”
他低沉的嗓音,如彈奏春曲的大提琴般拂過心口。她的心,就像發病了般顫個不停。她想問:你是追隨我來的嗎?
但她心知肚明。是她先一步到他喜歡的醫科大來等他,放棄了他一點都不感興趣的電子科技。
之後,兩人見面的次數多了起來。男才女貌,是同學們和長輩們打趣他們最常用的詞。
季冰獲得學士學位後,家裡的長輩有意撮合,每次聚會用餐時,都會談及戀愛這類話題。
這時,季冰都會微笑地看她一眼,溫和地說:“學姐,請原諒我爸媽年紀大了無所事事想改行做媒婆了。”
看出季冰事業心強不喜過早戀愛,不想自已耽誤他,等他博士畢業,她去了國外進修他最感興趣的腦神經學。
兩地分開,能產生新鮮感。時間一久,季冰可能就想戀愛了。
到那時,她再適時回來。好事成雙,就不遠了。
光陰如梭,沒有的。見不著他的時光,尤為漫長。度日如年,便是在一年回一次的留學國外的生活中體會到的。
短暫的春節相聚,聽著長輩們在酒店的飯桌上催促季冰戀愛,她按捺住滿腹欣喜的毛遂自薦。
“萍萍,有男朋友了嗎?”季鴻笑眯眯地問。
她趕緊搖頭,目光不自主地看向旁邊的季冰。
季冰正夾了一塊香酥魚餅送嘴裡。他嚼了嚼,轉頭對她微笑道:“味道不錯,你也嚐嚐。”
她點頭。但他卻放下筷子,並沒有要夾給她的意思。
這時,季鴻轉動餐桌的圓盤,在季冰面前的魚餅就到了對面的季鴻面前。
季鴻夾了個吃,道:“確實不錯,冰兒夾一個給萍萍嚐嚐。”
季冰眨了下眼,轉動了圓盤,季鴻卻壓住轉盤道:“你媽也要嚐嚐,你站起來夾。”邊說邊給旁邊的江晴夾魚餅。
季冰就拿了餘萍擱瓷碗上的筷子,起身夾了一個魚餅到她碗裡:“學姐,我爸老了就有點不修邊幅。這個魚餅就代他道歉。”
“我,我沒關係。”
“不用在意我爸,不喜歡吃可以丟了。”
“不,我喜歡吃。”
“那你嚐嚐。”他把筷子放回她的碗上。
殘留他體溫的溫熱筷子,夾起了兩面焦黃的魚餅。Q彈細膩的魚肉,充滿整個口腔,將“是季冰給我夾的”送到瘋狂跳動的心底,一度讓她忍不住想說:“季冰,我們交往試試,怎麼樣?”
但魚餅小小一塊,即便她細嚼慢嚥,仍沒一會就到了肚裡,空留落寞的嘴巴。
她看看季冰。季冰正看著手機蹙眉。
“爸,華法大學有邀請。”他有些不耐,“醫院春節不打烊,您去吧。”
“我去可以,萍萍難得回來,你多陪陪她。”
季冰舉起右手,比了一個“OK”的手勢。季鴻和江晴相視一眼,都笑開了眼角的皺紋。她的爸媽亦如此。
然而,季冰並沒有如約。
她的春節假期一天天臨近尾聲,她的電話一天天沒有季冰的來電。
眼看只剩三天,她鼓起勇氣上門。
冬日的清晨,季家大院的灌木叢仍綠茵茵。她躊躇著從車上下來,摁響了門鈴。
四五聲後,他寄養的妹妹羅琳跑了出來。
一身雪白兔毛領口的紅旗袍襖裙的女孩,扎著兩根丸子頭的辮子,像年畫裡的送福玉女。
“琳琳,新年好。”
“萍姐……新年好。”
她水靈靈的大眼,總蒙了一層深山的雲霧,叫人看不清是戒備還是膽怯。
不知道現在的小女孩都喜歡什麼,她遞給她網友們99%認可的芭比娃娃玩具。
但她和她差不多高了,唯一的差距是一雙5厘米高的馬丁靴。
羅琳盯著塑膠包裝裡的芭比公主,驚喜道:“是嘉麗珊。”
見她看她,她紅了臉,“她也喜歡繪畫,我,我也……”
正說著,季冰圍著花灰色圍裙走出了廳門。深灰襯衫的袖子挽起,露出他白皙卻壯實的手臂。
小小的不鏽鋼勺子,被他緊緊握在手中。
她在心中感嘆,小勺子真幸福。
“學姐?”他有些詫異,“怎麼不打個電話說一聲?”
如果提前打了,現在就見不著他了吧。
“聽我爸說,叔和姨要一起去參加朋友孫子的百日宴。你家阿姨回鄉下過年還沒回來,琳琳沒去宴席,我就想來陪陪她。”
胡扯的藉口,不知道能不能糊弄過去?
但季冰似乎不感興趣,他喊羅琳過去後說:“我今天在家,學姐不用擔心,回去吧。”
她欲言又止,看看被他牽著手腕的羅琳,忽然鼻子發酸。
她趕緊轉過身。暖陽的金光漸漸發白,院牆外的白玉蘭飄來陣陣好似香蕉的甜味,卻沖淡不了滿嘴苦澀。
“哥,萍姐送我禮物了。”
就這一聲稚嫩的嗓音,季冰喊住了她:“喝杯咖啡再走吧。”
就這一聲低沉的嗓音,把甜味灌進了她的嘴,直到心坎裡。
再喝一杯他親手端來的咖啡,她只覺和咖啡館裡的百元拿鐵沒什麼區別。不,奶泡更綿密,咖啡更醇滑。微苦中的甜意更濃,驅散了總也等不來他的失落。
正坐在沙發上,沉浸在季冰的好手藝中,廚房忽然響起羅琳的驚叫:“哥!”
她忙放下咖啡杯,跑到廚房。
“我沒事,”季冰看了看削蘋果削出口子的左手食指,“去客廳拿急救箱來。”把食指放水龍頭下衝。
羅琳跑了出去。
他衝了衝,翹起食指,繼續削蘋果。盤子裡裝著一塊塊不規則的有點像小草形狀的帶皮蘋果。
“別削了……”她並不愛吃蘋果。
“一點小傷,不礙事。”
他不停。血流出來了,他放下蘋果,又往水龍頭下送。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指,塞進了自已的嘴裡。電視裡都是這麼演的,然後男女主的感情就一下子進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雖然並不能止血——
嘴裡甜甜的血,還沒來得及吮吸一口,左手腕就被季冰面露驚恐而揮來的水果刀劃開了。
“放開!”他吼道。
她驚愣得不知鬆口。
他猛地推開她,水果刀毫不猶豫地划向了她含過的手指。指腹的肉,被鋒利的刀邊割下,掉進了他腳邊的垃圾桶。
“哥!”羅琳拎著急救箱衝進來。
急救箱掉到地上,羅琳抓著季冰血淋淋的手,直掉眼淚。又看見她的手腕鮮血直淌,羅琳尖叫著跑出去:“爸!我給爸打電話!”
“回來!”季冰喊住羅琳,“箱子開啟。把碘伏拿出來。”
羅琳照做。
季冰把自已血流不止的食指放水龍頭下衝了衝後,翹著手指用紗布給她的手腕先包紮。
他溫熱的手指偶爾碰觸到她的手腕,那鑽心的疼痛就煙消雲散。
“對不起……”她說。
季冰不吭聲,包紮好就走。
羅琳喊他:“哥,你也要包紮啊!”
“我自已會處理。”
“哥!”
他頓住腳步,道:“願望留到下一次。”而後徑直出門。
季冰走後,羅琳看看水池、垃圾桶和地上的血跡,不由嗚咽:“是我,是我害了哥……我不該要哥給我削小兔子……不該的……”
原來蘋果和她沒關係。
自那以後,她再沒有主動去見過他。她和他也再沒見過面。她只能從醫療和娛樂的新聞中,看一看他。
越難相見,便越難忘記。腦神經學課業結束後,她不想認輸地回爸爸的電子科技公司,也不想進入醫學領域和季冰爭飯吃。
而每日深夜都被季冰拿刀割掉了被她親過的手的噩夢驚醒,她去國外讀了酒店管理。新的開始,或許能忘卻過往。
一讀三年,一年一次的春節聚會,他仍喊她學姐,也仍笑眼彎彎。但他和一個孤兒的訂婚,轟動全城。醫療板塊和娛樂板塊,還有財經板塊,都紛紛轉發這則凌遲她的新聞。
無數次夢到季冰穿上新郎服的英俊模樣,卻從沒想過新娘會不是她。
她想質問他為何棄了她,卻大夢初醒般意識到他從未與她親近過。
她和他,除了兩家聚餐見面,他從未邀請過她,也從未與她有身體上的碰觸。幼兒園還手拉手玩耍過,但上小學後就不曾再牽過手。
她決心遺忘難忘卻的曾經,開了一家酒樓,取名為“戀冰”。但又改名為“水之戀”。
他允許她暗戀,但容不下她越界,就像他會毫不猶豫地割掉她觸碰過的皮肉,卻也會忍著皮開肉綻的痛苦給她包紮傷口。既溫柔又殘忍。
酒樓開張的那一天,季冰隨長輩來了。
訂婚後的他,如封在地窖的極品葡萄酒終於被人開啟,濃郁的醇香透過那雙似飄花冰玉的丹鳳眼,叫人看一眼就如痴如醉。
他仍對她微笑,仍喊她:“學姐。”
溫和的疏離,撓在心間,越撓越想撓。
未見他的未婚妻,她還是沒忍住問了:“都有漂亮的愛人了,怎麼也不帶來瞧瞧?還怕我不給見面禮嗎?”
“她怕生。”他微微一笑,滿眼都是柔情。
好似呵護著什麼稀世珍寶的溫柔,像繡花針般猛刺她的雙眼。她不由心生詛咒他們大難臨頭各自飛從此破鏡難圓。
咒念剛起,她不禁大吃一驚。她竟鬥不過一個孤兒,用起了這種上不了檯面的咒術。
大概皇天不負有心人,沒過多久,娛樂八卦傳出季冰與未婚妻林思思分手的訊息。
她忽然想明白季冰還年輕,他事業有為但情感閱歷不夠。等他玩夠了,自會回到她身邊。
然而,這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兩月不到,季冰和林思思在民政局前手持結婚證擁吻的照片,上了娛樂頭條。
到此,她明白,她該死心了。
季冰看似溫文爾雅,卻是個對自已喜愛之物異常執著的掌控者。
這也是為什麼他從不與她親近,因為他對她從未有過男女私情的心思。如果有,他早就採取行動了。
看清了事實,她將苦澀的初戀深埋。日子本該就這樣死水一潭慢慢腐爛到盡頭,但季冰卻來了酒樓吃飯。
親眼見證季冰摟著林思思百般呵護的疼愛模樣,她的每一根頭髮每一個細胞都恨不能能取代林思思,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積攢的怨念一觸即發,她終是墜往了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