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羲站在西院中央,望著屋頂的越霖。
他像是感覺不到瑟瑟冷風一般,一直都穿著一件單薄的青衫,長髮墨黑,姿態閒雅,與邊疆的晚雲星夜相稱相成。
幾日來,越霖都一改往日懶散模樣,自告奮勇陪他一起去校場練兵。天還蒙亮著,就見他哆哆嗦嗦等在府中照壁邊上,伸著脖子等他出來,美其名曰“研習兵事”。
雖然冷,見到顧羲出來時,他臉上的笑意卻還是耀眼得像晨陽,刺得顧羲心裡微微發漲。
要不就是每日晚膳之前他們論完公事後,越霖便定要死皮賴臉與他一起練功。明明他一身花拳繡腿,一掌過去怕是連只貓都打不著,卻偏偏還要氣喘吁吁地努力跟上顧羲的節奏。
顧羲都沒發現,短短這麼四五天的日子,他的生活都塞滿了越霖。
“聽說你最近胃口不佳?”他抬著頭,用越霖剛好能聽到的聲音說。
越霖本來朝著東邊主院的方向坐著,一聽便長腿一跨轉了身。
“侯爺?”
“你往哪兒看呢?”顧羲語氣是掩不掉的戲謔。
“你房間。”越霖臉皮厚得可怕。
“……”
“我胃口挺好的。”越霖順口就答了。
“聽丫鬟說你瘦了一圈,怎麼,那是起早了?”
越霖這才想起來自己在阿茱面前裝模作樣的那一番話,趕緊調整了一下神情口氣,好在又有夜色深沉,顧羲也看不出什麼異樣。
“竟是阿茱多嘴了?”他垂眸苦笑了一聲,“我一個江湖中人向來直言快語,沒有隱瞞的道理。不過侯爺大可放心就是了,大局為重,我定不會添什麼亂子的。”
顧羲一愣,沒料到越霖真就這麼直說了。
幾日來他確實發現越霖有些心不在焉,雖說論事練功倒都算專注,可有意無意間總能察覺到他的眼神。越霖本算是精瘦,身形頎長勻稱,最近卻覺得他的衣衫寬大了不少。
顧羲本也不是會為了這些小事煩心的主兒,更何況兩個大男人更是不必扭捏。可不知怎麼,聽見越霖這麼說,本來他心裡那些綿軟的愉悅竟然澆滅了幾分,心下劃過了一絲不滿。
本來他只想勸他不要耽擱了三餐休憩,如今越霖已把話說在前面,他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不知怎麼,他並不想讓越霖覺得他想推開他。
他便也輕輕點了點頭,又添了一句:“明早來找我用早膳吧,別又空著肚子去校場。”
說完也不等越霖回答便離開了西院。
越霖見他如此,心裡倒也不急。
這種以進為退、欲擒故縱的招數,見效確實是慢一些。
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往後一倒,便又躺回屋頂梁木上。
也因此,翌日一早他去顧羲院裡用早膳的時候,滿眼都是藏不住的熾熱和歡喜。
“侯爺早。”他依舊笑盈盈地問好,可顧羲卻覺得今日的笑容卻不如雙眸耀眼。
顧羲別開眼,平了平自己最近總是被擾亂的思緒:“坐。”
越霖毫不客氣,坐下來端起米粥便喝了一口,早晨的寒氣登時便下去了幾分。
顧羲見越霖方才被風吹得蒼白的面孔一下紅潤了幾分,心下不知怎麼竟覺得自己也暖和了不少。
顧羲只吃了一些米粥,越霖卻在喝完粥之後又連吃了兩個胡餅才作罷,他見桌上還剩了幾個胡餅,便叫主院的丫鬟幫他包了起來要帶走。
顧羲不禁失笑:“校場也還會有吃食,不必帶著。”
越霖嘴裡嚼著的餅還沒嚥下去,說起話來有些含糊:“不用吃校場的,我吃這些就行。”
見他一邊說話一邊還往油紙袋中放餅,顧羲有些愣神:“帶過去也會涼了。”
越霖搖搖頭:“涼了不也是吃食?”
復又抬頭一笑:“侯爺不用管我,我從小餓慣了,見不得東西剩著。”
顧羲這才想起來,每每與越霖吃飯的時候,都是他先離開,從未見越霖先他一步放下筷子過。那日阿茱也說,他這幾日雖然胃口不佳,卻也要看著幾個姑娘把東西吃完才肯作罷。
他不禁去想,一個被親族險些溺死又逃出來的孩子,到底過了多久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日子,那樣的暗無天日下是誰給了他一抹光亮讓他長大成為這般暖人的樣子?
他快走了兩步,跟上越霖與他並肩往外走去,輕聲道:“嗯,一會兒分我一個。”
越霖側頭看他,陽光正好正對著他,從顧羲的髮絲間穿過,一縷縷投下來,照得他眯了眯眼睛,而眼中是一閃而過的訝異和滿滿的暖意。
校場練兵之後,越霖雖說沒和兵將們一同在那舞刀弄槍,但額角也有些薄汗了,而顧羲卻面色如常。
越霖翻身上馬,恨恨地盯著前方顧羲那寬肩窄臀,嫉妒得兩眼發紅。
若不是他習武習得晚,那體格能比顧羲差多少?
若不是他天生經脈逆轉,一習內功心法便周身絞痛,否則體力也必然不遜於顧羲的。
這柳羨侯倒好,男子的優勢樣樣都佔全了,卻還像個聖僧一般冷清寡慾。但凡他再風流一分,他越霖也不至於在這費心費力討好他。
越霖自顧自想著,沒注意守在校場口的幾個將士正換班上來,手裡還舉著七尺多高的長矛。
等他反應過來想牽著韁繩放緩速度,他的馬已經受驚,一下抬起了前足。
本來稍一轉馬頭即可,如今越霖手傷雖好了大半,但依然痠軟無力,還纏著紗布,他一隻手一時竟沒抓穩韁繩。好在越霖輕功了得,霎時送了手,雙腿在馬鞍上一點,整個人便輕盈地跳了起來。他在空中向後一翻,落在馬的一側,趕緊將受驚的馬安撫下來。
這般動靜驚得在前行的幾人紛紛停下回首,顧羲見越霖只單手操著韁繩,擰了眉抬手叫他:“你過來。”
越霖本來的得意洋洋一下被打斷,抬眼見顧羲冷著臉叫他,屁顛顛上前去,問道:“怎麼了?”
“手傷未愈就別騎馬了,”他對著自己的身後抬抬下巴,“上來。”
越霖懵了,盯著顧羲馬上的那套馬鞍愣著神,這是要同騎一匹馬嗎?
明粲也是一懵,趕緊說:“侯爺,屬下帶越公子騎馬吧。”
顧羲也不回頭看他,反駁道:“是你騎術精些還是本侯騎術精些?”
說罷便將手伸到越霖面前等著他上馬。
越霖見狀,心想到手的便宜不佔他就不姓越了,將手一搭便翻身上了顧羲的坐騎,而他眼中的歡喜卻像是要溢位來一般,絲毫不加掩飾。
也就只有明粲在一旁捕捉到了越霖上馬後,他家侯爺眸中劃過的一絲笑意。
顧羲的馬又快又穩,還暖和。
越霖向來不怕冷,可他此時還是覺得顧羲簡直像個暖爐,靠在他身後的時候,連周身的風都慢了,舒服得想直接靠在這人的肩上睡下去。
可他畢竟應允顧羲不因情添亂,便也故作矜持地將手規規矩矩放在兩邊,心想等著這馬一顛,便是他摸得美人腰之時。
可惜事與願違,這一路他們就這樣四平八穩地回到了侯府,越霖也只好在心裡狠狠地嘆了一口氣,滿懷怨恨地下了馬。
但他還是裝模作樣地說了一聲:“勞煩侯爺了。”
等著顧羲先一步進了主院,他便將早上帶出來的胡餅拿出來,邊吃邊磨著後槽牙咒這個柳羨侯討不著老婆。
剛想邁腳進西院,就聽到西院中零零碎碎傳出幾句交談聲,聽著不像是平日裡幾個姑娘,應該是別處的丫鬟有什麼事來幫著西院了。
“……此話當真?”
“我騙你作甚,你當侯爺為什麼留他下來?”
“世間真有這般奇事?”
“這我可就不得而知了。我雖也沒見過那位公子,可那日他進府的事府裡都傳遍了,翠兒青兒幾個都看見了的,一模一樣,錯不了。”
“這不會是潯公子還魂吧……”
“呸呸呸,潯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你當心這麼說,侯爺扒了你的皮。”
“唉,是呀,潯公子當真有福,侯爺對他這麼好,老天有眼,一定會讓他們相聚的。”
“可不,只是這邊這位公子也不知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但願侯爺彆著了道才是。”
“你瞎操什麼心,侯爺和潯公子可都是神仙一樣的人,你不識字還沒聽書裡說過什麼是神仙眷侶嗎?你真是……哎呀!”
“怎麼了?”
“府中哪來的野貓,嚇我一跳!”
“哪兒呢,我怎麼沒見著。”
“不知躥哪去了,得趕緊找找,別一會兒驚了侯爺。”
“好。”
越霖盯著腳邊那隻突然冒出來的烏雲蓋雪發著呆。雖說背部烏黑,可脖子和腳上的白毛都成了灰毛,瘦弱得能看見骨頭,他便忍不住撕了點手裡的麻餅餵給它。
這貓也極通人性,只吃了越霖這麼一口東西,便歪著腦袋在他鞋邊來回蹭著,逗得越霖忍不住俯身摸了摸它。
潯公子,還魂,神仙眷侶……
越霖手邊順著貓毛,低垂著眼眸,平日裡的熠熠之色如今全然不見蹤影,只深沉得看不見波瀾。
果然不如他想的這般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