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羲踏進西院的時候,便看到那人一襲白衣,趴在院中涼亭的石桌上,輕啜著玉壺中的酒。
顧羲的手霎時有些顫抖,他趕緊握了拳,提醒自己這個人是江湖中的越少俠,絕不是明月莊的少當家。
即使那一襲白衣幾乎覆蓋了他心中所有穿白衣的身影,即使他微閉的雙眸像極了過往那張溫潤的面孔,可他心中的理智依然在警告他,讓他清醒。
越霖察覺到有人靠近,將手肘撐在桌上支起了腦袋。
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甚至還有點天旋地轉,但他還是看清了那張臉,劍眉入鬢,面如冠玉,眸若寒星。
看到好看的人,心情都會變好,越霖一下就笑了,輕聲道:“侯爺好。”
顧羲沒理他,還站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越霖皺了眉,心想自己應該還沒睡著吧,難道是做夢了?
他一偏頭,又試探道:“顧決之?”
顧羲心下微微一震,才緩步上前應道:“嗯。”
越霖又低低笑起來:“怎麼,叫決之才想起來要應嗎?那我以後可都這麼叫你了。”
顧羲一時失笑:“本來就讓你這麼叫。”
他走進亭子,才聞到幾分酒氣,桌上只擺著一個酒壺,他拿起來搖了搖,還剩一點,邊上還有一碟吃得只剩碎渣的桂花糕。
一個江湖俠士,酒量真差啊……
顧羲走近了他,才發覺他只是穿著一件白色的中衣,腰帶還鬆鬆垮垮系在腰間,由於半邊身子斜靠在桌上,領口露出了大片肌膚,越霖本就算得上白皙,幾杯酒下去,胸口和耳根都微微泛起紅了。
顧羲臉一黑,把身上的外袍扯下來往越霖身上一扔,紮紮實實擋住了所有想往裡鑽的秋風。
越霖的手肘支在桌上,偏著頭斜斜地仰望著顧羲,像是呢喃一樣開口:“你好奇怪啊,明明對我挺好的,又偏不想讓我知道一般……”
顧羲本要伸手將越霖扶起來,聞言動作微微一滯,下意識否定道:“子虛烏有。”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心理在作祟,他總想滿足越霖的一切需求,像一種病態的補償,可看到他的臉的時候,又不禁想把他推開。
與其說是不想讓越霖知道,不如說是在欺騙自己根本就沒有因為那張臉生出什麼惻隱之心。
顧羲輕輕嘆了口氣,抬手將越霖垂散到臉頰上的那縷青絲別至耳後,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
明明是一樣好看的兩張臉,一樣顧盼生輝的雙目,偏偏一個溫潤如玉、雅人深致,而這個卻滿眼風流、驚才風逸。
許是初見他第一面起,他就能清楚地分清誰是誰了。
可他還是忍不住看進他的眼裡去,輕聲道:“潯兒,你究竟在哪裡?”
越霖的睫毛微微顫了顫,那雙帶著濃濃睏意的眼睛強撐著抬起來。
“誰是潯兒?”
顧羲伸手就在他額頭上一彈:“你聽錯了。”
“啊!”越霖輕呼了一聲,隨即抬起那隻受了傷的手就想去揉。顧羲眼疾手快一下子擋在前面,這才阻止了越霖又挨一下疼。
可沒想到這一擋,越霖重心不穩地直接撞在顧羲腰腹上。
“好硬,比在馬車上還硬。”越霖皺起眉抱怨道,渾然不覺顧羲臉已經黑的不能再黑了。
他冷冷勾起唇角,磨著後槽牙:“硬就對了。”
他一把將越霖扶正靠在椅背上,一邊坐下來將越霖身上的中衣攏好,又仔細地幫他束起腰帶,讓那些放肆的風不要趁虛而入。
看著凶神惡煞的,其實手上動作溫柔極了。
越霖就這麼軟綿綿地令人擺佈,直勾勾盯著他看,眼中的朦朧氤氳似乎給他平添了幾分溫柔誘人。
顧羲心下猛地一跳,忙低下頭避開那雙曜石般的眸子,心裡暗暗想著,可不能讓他在外面喝多了。
“顧決之,你長得當真是極好看的,小爺我見過這麼多美人兒,你絕對是裡面數一數二的!”
“哦?”顧羲狠狠在腰帶上打了一個結,笑得瘮人:“越少俠去哪兒見過這麼多美人啊?”
越霖故作謙虛地擺擺手:“我走遍了大江南北,自然見得多。”
顧羲差點想再給他一個腦瓜崩,卻又聽他說:“侯爺,若是你以後有閒情遊歷四方,只管和我說。我帶你去看漫山遍野的木蕖花,還可以吃全江南最好吃的桂花糕……”
駐守邊疆是顧羲生來的使命,雖然他貴為一國之侯,可極少遊歷過卿國的大好河山。他所守護的這四海九州,在他印象中似乎只是一副一副的地圖而已。
他垂著眸,將越霖受傷的那隻手抬起來穿進他寬大的外袍中,柔聲道:“好。就從你的桂花糕開始吧。”
越霖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好,那我們就從晏州開始玩!我幼時吃過的那次桂花糕當真是驚為天人……”
越霖仍絮絮叨叨講著桂花糕的事情,顧羲的手卻逐漸冷了下來。
他將手收回放到冰冷的石桌上,雖然滴酒未沾,但他還是在努力驅散著那些氤氳的酒意。
晏州,晏州明月莊。
越霖果然還是對他的身世有所瞭解嗎?那這幾日他是在欺瞞自己嗎?
“你幼時還去過晏州?”顧羲眼中的光有一些鋒利。
越霖愣了愣,攏攏身上穿了一半的外袍,覺得怎麼沒方才暖和了呢。
他搖頭道:“那家桂花糕是溫涼去晏州的時候給我帶回來的……”
“溫涼?”
“嗯,他是全世界對我最好的人。可是我很久沒有他的音訊了。”
顧羲覺得那張剛剛還眉飛色舞、泛著紅暈的臉如今一下就黯淡了,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越霖突然抬頭看他,問:“你一定知道這種感覺對吧,你最看重的一個人,有一天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離開了。好像他離開與否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一樣?”
顧羲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心下是百味雜陳。
越潯也是他最看重的人之一沒錯,只是他的失蹤一定是因陰謀而起,他確信越潯還活著,因此他只有擔心,卻沒有被拋棄的難過。
他眯了眯眼睛,心想,這個溫涼又是哪裡冒出來的人?
顧羲冷冷地哼了一聲:“我不知道。我沒有那麼多看重的人。”
“?”越霖迷茫。
“你的景煥公子也知道這個溫涼嗎?”顧羲悶聲道。
越霖又是一愣:“侯爺怎知他叫景煥?”
一提起景煥,不,是江衍,越霖一下子酒意去了幾分。回想起剛剛說的種種不著邊際的話,他趕緊在心裡打了自己一巴掌,罵道,酒也誤事,色也誤事,遲早死無葬身之地。
他應該從沒和柳羨侯說過景煥這個名字,難道他又信不過他偷偷去查了嗎。
顧羲像是被戳穿了什麼一般,避開越霖視線悶悶說道:“那日從校場回來之後,他來侯府找過你,我讓他過幾日再來。”
那日顧羲藉著越霖昏睡之由讓下人打發走了,丫鬟們本應在越霖醒後將這件事告知於他,卻也被顧羲制止了,至於他為什麼這麼做,他自己也道不出個所以然來。
越霖反而鬆了一口氣,為了讓顧羲趕緊忘記淨給他添麻煩的這個可疑人士,他又解釋道:“我與他之間有些誤會,並非侯爺所想的那樣。”
“是因為已心有所屬嗎?”
顧羲面無表情,冷不丁地問了這麼一句,又把越霖問蒙了。
啥意思啊?難道是因為他剛剛提了一嘴溫涼?
越霖盯著顧羲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恍然大悟,不禁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他腦中雖然清醒了幾分,可臉上依然是一片紅暈,因此顧羲絲毫沒有察覺。
他側著頭裝傻:“什麼心有所屬?”
不薄不厚的雙唇此時紅得盈潤,讓顧羲愈發心煩意亂:“隨口一提,不必掛心。”
他隨即站起身來,想趕緊結束這次荒謬的夜談:“時辰不早,你有傷在身,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說著就要去喚丫鬟們來伺候越霖睡覺。
可越霖剛看出點苗頭,哪裡能讓顧羲走。他又往桌上歪,伸手要去夠那壺所剩無幾的酒。
“好,侯爺回去歇著吧,在下就不送了。”他心想,倘若他真走了,那就權當他的猜想是個笑話了。可他若不走……一個侯爺,還管府上客卿睡不睡覺嗎?
顧羲皺著眉頭,伸手將酒壺奪過來。
“行了,別喝了。”
“顧決之,你咱麼還搶酒呢!”
越霖一下子站起來,伸手就要去奪顧羲手裡的酒。 顧羲本就比他高出一截,見他過來,就將酒往上一舉,讓越霖撲了個空。
而越霖雖說酒意散了幾分,步履卻還是不穩,這一下,又撞在顧羲身上。
他一下子大腦空白,心臟狂跳。
雖然他有意要試這柳羨侯,可真當他的氣味縈繞於周圍的時候,越霖又覺得醉意上頭,竟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他暗想,糟糕,不會把自己玩進去了吧。
“侯爺房裡燻的什麼香?真好聞……”
他微微抬頭,在顧羲的脖頸處吸了口氣,絲毫沒有要起身離開顧羲的意思,說話時突出的氣息讓顧羲覺得分外燥熱。
越霖腳下踉蹌,周身的重量幾乎都在顧羲身上,顧羲見越霖搖搖晃晃的,趕緊伸手想扶穩他。這一下,他對軟玉溫香突然有了透徹的理解。
方才給他繫腰帶的時候,他就覺得這個人的腰怎麼分外的細,如今他手臂一環,又想,不是習武之人嗎,又怎麼會這樣軟?
那一瞬間,木蕖花和沐浴後皂角的淡香一下子撲面而來,帶著點微醺的酒香,讓他一時有些痴醉了。
這個夜晚能長一點就好了。
顧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