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樓繚雲,金玉點綴,紅花綠枝相襯。
那高聳得幾入雲端的奉天殿,需跨過九百天階,方得見仙長真容。
雲澤站在天階前,心中湧現的是懷念,手腳卻是止不住地顫抖。
這九百天階,她從不跨。
只御劍而行,與師父相會。
只有在她一敗塗地時,才會妄圖爬上這九百天階,道破一切陰謀,萬望他小心珍重。
這天階在她心裡已經留下深切的心理陰影。
現在,天階又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卻是渾身顫抖,不知何去何從。
雲澤猛掐自已大腿一把,又坐下來盤腿調息:
“我被拉進了幻境裡頭,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假的,鬥不過幻境的人都是憨批,是失敗者,是寄生蟲,是廢物,是蠢貨!”
她撕心裂肺,近乎絕望地嘶吼,心難以平定下來。
倏然,一道溫潤而低沉的聲音,在她的身後響起:
“雲兒,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愣著?”
那聲音太熟悉,反倒叫雲澤不敢回頭。
與此同時,她的鼻尖,湧來一股濃烈的鐵鏽味。
一聞到這股氣息,她近乎癲狂的心反倒是靜了下來。
雲澤深深地撥出一口氣,手指不動聲色地摁在火靈劍上,然後,轉過身去。
那果真不是師父。
一道形似,神似,卻都不是師父的男人,站在雲澤的面前。
似是想要露出如出一轍的笑意,到頭來,卻是東施效顰的惡意。
那怪物就在她的面前,露出詭譎而又冰冷的笑意:
“雲兒,到師父這兒來。”
雲澤面無表情,隨後,露出燦爛笑意,闊步走過去:
“嗯!”
她快步踏去,隨之而來的,還有那鋒利無二的火靈劍!
火焰轟鳴而出,隨劍鋒所至,揮灑滿天烈焰,氣勢逼人!
那道幻影不躲不閃,硬生生被雲澤削去半邊身軀,仍立在原地,對她微笑著,輕呼著:
“雲兒,你好疼師父啊。”
雲澤不屑一顧,抬手又是一劍:
“不許用師父的身體這樣與我說話。”
火靈劍瞬間結果怪物的性命,那醜陋的軀殼化作灰燼,隨風消逝。
雲澤甩去劍鋒上沾染的鮮血,又轉頭,遙遙望向那高天之上的奉天殿。
她腳下御劍,飛入雲間,直朝著那印象中的奉天殿而去。
以師父昔日師門為原型,而一比一打造而成的奉天殿,是獨屬於師父這些舊人的回憶。
自那次仙魔大戰後,奉天宮上下幾乎壯烈犧牲。
僥倖苟活的大能,不是不久後身死道消,便是從此沉寂,不再問道。
師父另創天璣宗,為的正是延續奉天宮大道。
待天璣宗穩定向上,他便放下操持之心,帶著雲澤四海雲遊歷練。
印象裡,傳聞中不可接近的神秘大能,榜上有名的名門望族,幾乎都有師父的昔日故友。
可惜,那多半是去見故友最後一面。
每次見過故友,師父不復往日瀟灑,意志難免消沉幾日。
少時不解,直到此刻才明白這種醍醐惆悵。
老友一個接著一個離去,只剩自已一人在世,這滋味……
一道詭譎的呼聲,將雲澤從愁緒中拉扯出來。
她低頭看去,那巍峨的奉天殿上,不知何時冒出一道人形。
那人形與師父如出一轍,令雲澤心中惡心至極:
“這幫妖魔鬼怪過家家玩上癮了,死活揪著師父裝,你們也配?”
她下了劍,火靈劍就隨她心意,迎面斬向那傢伙!
火焰撕裂沉寂已久的死氣,攪動起陣陣繚繞的風雲。
那身影陡然死絕,被雲澤一腳踢了下去。
望著那身影消失在繚繞的雲間,雲澤的心頭只覺得膈應至極。
這幫妖魔鬼怪用什麼形象不好,偏偏要偽裝成師父的模樣。
師父的死,於她而言本就是不可揭開的傷痕。
可現在,她親手殺死師父兩次。
哪怕只是形貌,那膈應與心痛的感覺,仍會糾纏她不放。
這製造幻境的傢伙,當真是惡毒至極。
雲澤活動著指骨,面色陰鷙:
“製造幻境的傢伙,你可別被老孃逮到,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她收斂心神,打量起周遭的一切,同時,釋放出紅氣,尋覓著出路。
驚夢秘境,四通八達,龐大而神秘,每一處地方都有可能踏入有意設下的幻境之中。
而這些幻境以入局者的慾望為誘餌,一著不慎,就會永遠沉墜於幻境之中。
每至秘境開放之日,總會有數不清的修士折在這美好幻境中,不願意掙脫離去。
饒是境界圓滿,功法大成的高手前來,也難免會陷入在自已的心魔之中。
畢竟,慾望,本就是心魔。
雲澤本可以沒有心魔的。
一想到自已走錯一步,就落下了心魔,她心頭就煩得很。
擴散在外的紅氣有了動靜。
雲澤立刻去看,只看到尹霜為首的天璣宗眾弟子浩浩蕩蕩地踏上天階,直衝奉天殿而來。
跟隨在他們身後的,還有一眾正道盟弟子。
見狀,雲澤不屑地提起火靈劍:
“又是幻覺,這劇情是進到哪裡了?竟然連正道盟的人都來了,無所謂,來幾個,我殺幾個。”
雲澤毫不在意,飛出奉天殿,正打算迎接眾人。
卻是在自已之前,看到了另外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屹立在前,彷彿可以阻擋千軍萬馬。
眾人飛越至此,將奉天殿圍堵得水洩不通,儼然黑雲壓城,危險至極。
他們看向那人的眼神,不復往日的尊敬,其中充斥著厭惡和牴觸。
為首的尹霜立在那道身影之前,神色凝重,裹挾著一絲慈悲:
“柳前輩,你勾結魔人,蠱惑萬眾,吞噬修為之事已經敗露!若你現在乖乖就法,我相信正道盟一定會寬大處理您這位昔日英雄的!”
聞言,雲澤的心如遭重擊,沉沉墜下。
她知道這是要演哪一齣戲了……
她盤腿調息,闔眼不去看任何事物。
黑暗,反而是讓一切變得更加的清晰,甚至,在她的腦海之中重演。
那低沉的聲音響起,卻沒有熟悉的溫柔:
“勾結魔人?蠱惑萬眾?這怎麼聽起來都是你的所作所為?
你將這些罪名推到我的頭上,無非是我調查到了你的身上,方才急著殺我滅口。”
眾人怒不可遏,呲目欲裂,彷彿曾經的憧憬悉數破碎,破口大罵:
“事已至此,你做了不敢認也就罷了,竟然還妄想在這兒瞞天過海,誣陷尹師妹?”
“果然是雲澤的師父,有這樣顛倒黑白的師父,才會有雲澤那險惡用心的小人啊!”
“尹師妹斬殺四處為惡,以紅氣吞噬修士的雲澤,那叫替天行道!你這老不死的,竟然還有臉包庇雲澤,唾罵尹師妹?”
他們曾經視柳清絕為世間不可逾越的高山。
可現在,親眼見那高山崩塌,只覺得失望至極。
惡毒至極的辱罵聲,環繞著雲澤,似跗骨之蛆,永無止息。
雲澤的心越發的煩躁,道心漸崩,隱有心魔翻湧之象。
那道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如清水淌過,暫緩她心頭之怨:
“你這一手玩得倒是漂亮,連天道都能糊弄過,只可惜,我是那天道也殺不盡的野火!
今日,就用你的性命來祭奠我被冤殺的雲兒吧!”
話音落下,劍鋒陡起,光芒橫掃千里,蕩盡漫天屹立的修士!
雲澤渾身顫抖,她忍不住想要睜開眼,想要去見他。
哪怕只是一道幻影,也希望再去見上一面!
她積壓於心的所有委屈、幽怨和痛苦,只有他理解!
“別開眼。”
洪鐘般的聲音在她耳邊炸開,震得她渾身一顫,跌回地上。
紊亂的心神終於冷靜,她重新盤腿坐下,靜心運氣。
周邊,仍是殺戮的聲音。
師父劍氣凜冽,一劍輕易掃蕩魑魅魍。
奈何,力漸弱,虛弱的呼吸也無比清晰地映入她的耳中。
隨之而來的,又是陣陣刀劍刺入身軀的聲音。
明明知道這一切都是虛假的。
可聽到師父難受,她的心也會隨之顫抖。
“靜心。”
那雷鳴般的聲音,再度響起。
她定了定神,繼續凝氣。
紅氣漸漲,周邊環繞的聲音也終於弱了下去,只餘一片清淨。
雲澤猛然釋放紅氣,震盪整個幻境,霎時間,靈臺清明!
再度睜開眼,那幻境已經消失殆盡。
呈現在眼前的,只有一片幽幽漆黑,還有滿地的骸骨。
在她身側,宋啟寧斜著身子,氣息不穩,靜靜看她:
“恭喜道友終於掙脫幻境。”
他的聲音很熟悉,正是剛剛在幻境中呼喚她的聲音。
雲澤環視四周,那些骸骨已有腐朽之相,還有幾具略顯嶄新的屍體,橫在了一側。
察覺到她的視線,宋啟寧開口:
“那是我的師弟,他們陷入幻境,一直沒能甦醒,便活生生摔死了。”
雲澤登時警惕地看向他:
“那你又是怎麼保持清醒的?”
宋啟寧並不介意她的提防,從懷中掏出一枚小巧的夜明珠:
“我有法寶在身,便能避開幻覺影響,這耳室別有洞天,一旦步入其中就會沉入幻覺,掙脫不開幻境,就會活活摔死,
但是,你卻是不一樣的……”
他話鋒一轉,看向雲澤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探究:
“你周身有紅氣託著,落地後,紅氣一直暴漲不停,隱有走火入魔之象,莫非,你是被這幻境激出了心魔?”
雲澤只含糊地點點頭,沒有打算與他細說,轉頭打量起眼前的情況。
密室幽幽,看不出其中景象,釋放在外的紅氣,也沒有探索到密室的盡頭,可見其甚是深遠。
她朝上望去,那上頭更是幽黑,難見任何事物。
原路返回毫無希望,她如今只寄希望於前路。
雲澤瞥了眼跌坐在地的宋啟寧。
不巧,宋啟寧也在打量著她,二人的視線就這麼相碰在一塊兒。
宋啟寧有一瞬想挪開視線,卻還是定住神,試探雲澤:
“你……可還記得我嗎?”
雲澤挑眉,她其實壓根不記得宋啟寧,只知道這小子似乎認識她:
“你常靠這種方式結識外人嗎?”
宋啟寧默然搖頭,他鮮少交友,這世上值得他上心的存在並不多。
只是,眼前的雲澤著實是奇怪,他也不願就這樣放開了雲澤。
宋啟寧清了清嗓子,又慎重開口:
“此地危險幽冷,我們不如結隊一起走,路上也好互相照應。”
雲澤來到他身邊,瞥見他那流血不止的腿腳,又掃了眼地上的弟子屍體:
“那你得先跟我說實話,這弟子其實是你殺的吧?”
宋啟寧一怔,他的眼神明亮幾分,輕輕點頭:
“是我,不過,那是因為他陷入幻覺,受心魔控制,想要殺了我,我只有反擊,
我不會殺你,也不會爆發心魔,我有抵禦幻覺的法寶,你大可放心。”
想到雲澤這樣問自已,顯然是有所忌憚,宋啟寧又補了一句解釋。
然而,雲澤卻笑盈盈地說:
“我知道你有法寶傍身不會發瘋,但我可能會啊。”
剛剛雲澤只差一點就要爆發心魔,若非宋啟寧出手相助,現在,宋啟寧搞不好就被雲澤害死。
宋啟寧皺了皺眉頭。
儘管中間夾著一層危險,宋啟寧還是想要跟隨雲澤。
他已試探過雲澤,小丫頭是真的一點兒都不記得他了。
他默默嘆息一聲,那其中的惆悵之意,只有他自已清楚。
雲澤被他的長吁短嘆弄得滿面茫然。
宋啟寧又說:
“你就算是會害死我,我也會跟著你的,不過現在,你還是過來拉我一把吧。”
說著,宋啟寧掀開衣袖,他的小腿一片通紅,浸透衣衫,傷口深處,隱隱可見一絲漆黑的毒氣。
雲澤打量一眼,便明白其中情況。
宋啟寧這是中了毒,腿腳難以動彈,若只是受傷,他又豈會在原地僵持那麼久。
想到宋啟寧那句雲師妹,想到這小子可能是師父舊友的徒弟,雲澤還是決定伸出援手。
她將一枚極品回春丹扔給宋啟寧:
“那我們就達成一筆交易好了,我給你療傷,你負責保護我,若能得什麼寶貝,我先挑,你後選,如何?”
宋啟寧失笑搖頭,接過回春丹一口吞下:
“好。”